编者按：为庆祝石家庄市文联成立75周年，回顾我市文艺发展的光辉历程，赓续城市历史文化血脉，展示石家庄文艺评论的光荣传统和丰硕成果，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即日起推出“中国文艺评论中的石家庄”系列宣传展示活动。其中，既有老一辈作家艺术家身处历史坐标系中的思辨回响，也有中青年文艺评论工作者站在时代潮头对现场与实践的理论思考。现陆续选登，以飨读者。

本期推出文章《幽默贾大山——读<喜丧>》，作者徐光耀（1925年— ），河北雄县人，笔名越风。中国现当代作家，曾任河北省文联主席、中国作家协会河北分会主席。主要作品包括长篇小说《小兵张嘎》《平原烈火》，短篇小说集《望日莲》《四百生灵》，纪实文学《昨夜西风凋碧树》等。其中《小兵张嘎》被多次改编为影视作品，成为中国战争文学经典；《昨夜西风凋碧树》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晚年凭借毕生文学贡献，于2024年获中国文联终身成就奖。其晚年整理的九卷本《徐光耀日记》（1939-2000年）为现当代文学研究提供了重要文献资料。

幽默贾大山——读《喜丧》

人们说，贾大山这个人有点怪，可能的。可读贾大山的作品，给人的感受不是怪，是幽默。一篇如此，十篇八篇仍是如此。所以我说，幽默是贾大山的主要特色、主体风格。这一点，在他的新作《喜丧》（《长城》1987年第1期）中，又得到鲜明的证实。

徐光耀近照

短短六千来字，写出个鼓凸凸的农民牛老桥来。牛老桥一生困顿，他却“无思无虑，无悲无苦”，无往而不乐，连死也死成个“喜丧”。这个好到不能再好的贫下中农，经过大跃进，经过合作化，经过“大包干”，始终保持欢欢喜喜的人生态度，到了历史的转折关头，忽而无意中成了“万元户”。于是大笑一声，飘然而逝，圆满地结束了他“平常人所得不到的幸福”。

徐光耀收到“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80周年”纪念章

考究牛老桥的“业绩”，其作为都是豆芥之微的细故，表现最突出的是笑，有干笑，有苦笑，有流泪的笑，也有天真的笑，到哈哈大笑了，也就到了跟我们告别的时候了。值得思索的是：在我们欣赏过这许多笑之后，眼睛忽而发湿，心上觉有一种莫名的沉重；想一想，却又吁一口气，仿佛已卸下肩上的大石，觉出一阵冷峻的轻松来。这，是否就是那幽默的形象，幽默的风采，幽默的意蕴的效果？

抗日战争时期的徐光耀

牛老桥有在新社会成长的农民的优良品质，他勤劳，正派，极为善良，非常相信人，充满朴素的阶级感情，宽厚到不动一点儿心机。这一切，是他一贯乐观的原因，也是他事事都满足、样样都看好的立身根本。他实在太可爱了。然而，贾大山的幽默就出在这太可爱上。在你爱到动情的时候，又由不得摻些苦涩、凄凉，以及一丝丝酸楚。他，过年也“爱吃素”，不要说了；破鞋可当凉鞋穿，也不要说了；不吃蔬菜会得癌症，他也视为无关紧要，在那个时候也只能如此。可是，改革大潮已然掀起，他已成了“万元户”，却还在力行那一套“不仅会安慰自己，还会安慰别人”的哲学，要花高价买女儿们叫“娘”，还是宁坐慢车不坐快车，就有点交代不过去，就不免“善良”得过分，也“忠厚”得过分了。他有那么好个老伴儿，尽管亲密无间、感情深笃，可他全然悟不到他已成了她的一个负担，一种束缚。他在不知不觉中，全然落在了历史车子的后面。正是为此，对如此可爱的一个人儿，连我也要说一声：“安息吧，老桥同志！”他的去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喜丧”。

徐光耀亲笔签名的《小兵张嘎》

我们有些自我标榜为“现代派”的作家，往往以挖掘和批判我们民族文化意识中的诸般丑陋自命。他们的努力也许是难能可贵的。然而，这类的许多作品，读来总觉不曾击中要害，不是隔靴搔痒，便是把略经打扮的“概念”进行搬运，老使人感受不到那应有的深切和警醒，更有的夹杂些毛草和弊病，令人生疑。贾大山在这儿提供的是另一类型。他运用形象的力量，快快活活把个牛老桥送走了。既然历史已经不需要继续造就这样的好人，新时期农民本应去掉那任事都由别人代“想”的惯性，甩掉那保守、“宽厚”和盲目的“乐观”，文化意识就应该是开放的、进取的，力争获取富于创造、目光远大、自立自尊、与时代同步前进的观念。《喜丧》所达到的这个警悟，不是要比那些貌似“现代派”的作品更要“现代”得多、也深刻得多吗？

徐光耀亲笔签名的《平原烈火》

文学作品能否震动人心，主要不在说教，而在形象。不管你对牛老桥喜欢不喜欢，这一人物的真实性是千真万确、无可辩驳的。他像是一棵高粱，鲜明质朴，就长在你面前的中国土地上，它的根须，扎在你的心中，也扎在我的心中。真实，是幽默的必备品格，假造的幽默只能是闹剧。其实，贾大山就是河北大地的一棵高粱，他的枝枝叶叶，他的每一毛孔，都渗透着河北大地的水流汁液和泥土气息。一句“布票花不清”，就能提示一个时代。所以，乡土特色要由乡土来涵养；真的乡土特色才真的使作品色彩辉耀。有活生生的心，才有活生生的人。民族文化不是说更替就能更替的；大众化、民族化，也不是浮在云彩里能唤得来的。就说调侃吧，不是生活积蓄瓷实肥厚，怎能两三句话就写得笑中有哭，酸中有甜，是中有非，邪中有正呢？怎能在莞尔微笑中，忽又被刺着似地“一激灵”？这功夫，须得几多积累、几多锤炼啊！

《昨夜西风凋碧树》书影

幽默，又是性灵智慧的集中表现。智慧由教养、经历、禀赋等等所凝聚，但只有经受大地乳汁的调养，才更蓬勃发荣。贾大山扎根于家乡大地，极力潜心学习，精心观察，生活态度十分严肃，又是个善思善想，趣味多样的人。人们只晓得他不爱开会，不爱照相，不爱“热闹”，不爱写自我吹嘘炫耀的文章，并且以为怪，却没有深究他的处世为人。他一双专注的眼睛，从没有离开过周围的父老乡亲，总保持跟他们心心相印、气息相通。他读书，研究文件，从不马马虎虎。他涉猎唐史、佛经，崇尚“静虚”，为的是静以致远。虚心治性，学以广才。他会唱京剧，翻得难度很高的跟头，会拉二胡。至于惟妙惟肖地伪造“语录”，冷僻中忽发连珠妙语，都是拿手好戏。不过，最能够表现贾大山其人的，还是他的作品。可以这样说，他的每一篇小说，都是深思熟虑、惨淡经营的产物，是言之有物、有感而发的精心佳构。它们总是那么简练、含蓄、流畅、精致，不矫饰，不造作，生动自然，又饶思辨色彩。篇幅短小，却字字结实稳当。有人说，贾大山对自己的许多小说能从头至尾逐句背诵下来，早年听说孙犁也有这套功夫，可见一个严肃的作家，为了事业，是怎样呕心沥血，投尽自己的生命年华。

《徐光耀日记》书影

可惜而又可惜，从数量看，贾大山未免写得太少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总是令人有点遗憾。现在好了，继《贺富》很快来了《喜丧》，叫人充满快乐的希望。

贾大山是我省第一个在全国得奖的作家，有着众多首肯心仪的读者群，深可惋叹和惭愧的是，他的作品还没有引起应有的关心和注意，未能很好地通过分析评论，总结其经验，扩大其影响，给他一个恰当其可的评价。他的小说也竟然至今没有结集出版。我们已经开过不少的会，讨论过不少的人，我们还应再开一个会，认认真真地讨论一下贾大山，讨论他的作品，他的特色，他的幽默，以及他的为人。我想，我们一定能从讨论中学到更多的东西。

1987年2月26日

原载《长城》1987年第3期

（插图来源：光明日报、新华网）

编辑：林鹏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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