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子陵钓台

晚夏。雨后空气爬满了青苔
木樨、红枫，你走过的山路还在
但富春江水已漫过山腰了
微凉。白鹇鸟
从杉树枝上振翅
飞起的姿势
高出我胸中升起的水位

倏忽而过的，是你吗，子陵君？
那羽翼划出的弧线
在湿漉漉空气中
并未涣散，而鸟鸣悠远

子陵，数千年已过，不必再
执意为侯位躲闪。你看
皇帝的龙舟早已驶远
此来，只有桐庐上好的米酒
（桂香深处千杯不醉）
和阅后可焚的诗

我的诗，不用来换酒钱
它只适合用来垂钓。在月朗风清
的夜晚，钓深埋体内的逆鳞
与刺
钓泥泞中的孤高

最好的日子

就是被清晨清冽的鸟鸣唤醒
（而不是闹钟）
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依心情
画一画眉目。也可以素着一张脸

窗外的果实已经成熟
沉甸甸地压低一树枝叶
松鼠，灰雀，草蜢
想偷吃就偷吃吧
随手摘的，已足够我
酿制几大坛梅酒，果酒，桂花酒

不喝茶的时候，我就煮一壶咖啡
要用桐君山上的山泉
洗去我行走半世的尘埃

午后要有雷阵雨
轰传的雷声，刚还在耳边，转瞬
已滚过天边。草木，牛，鹅
在雨中不肯移动半步，等待我
将它们入画，入诗
浓笔淡墨布局在纸上

落雪以后，我们就不再出门了
守一炉温暖的炭火饮酒
谈什么官运、仕途、风流事啊
只要一想到
你就在隔壁安静地做学问
我就想对你相视一笑

无 视

农历六月六日，适宜
下河游泳，摸鱼。沁凉的淤泥
和柔软水草，将使你认识
一个更小的自己

适宜在家中翻晒冬衣、书籍
隐身于旧纸张里的古人
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对弈
垂钓幽深处月亮
调试琴弦，以消解锈蚀的痛苦
要让他们出来，重见一遍天日

他们独自度过了太多
风吹雨打的时光。遇才子，佳人
也遇小人

这一天我们接受古人教诲
“让清风归于永生，
让阴暗的归于腐烂”。也接受
十里荷塘的教诲：想开花
就“哗”一声开了

这一天，我坐在六月的荷香里
一时悲，一时欣

注：“无视”，是桐庐特有的风俗日。

富春江

描述它我感觉到深深的艰难：
转过弯，起伏的山体
被密林覆盖了枯笔侧锋干皴的纹络
天空中鸟儿也失去了踪迹
它们没入不可见的另一片视线
当我从游轮往外望，富春江水
碧色汹涌，古意深不可探

古意涌动，无法言喻，仿佛
时间从不曾在这里流逝过
万物从未移动，它们沉浸在
公望的一笔一墨和他不易察觉
又无处不在的视线中

空 山

此生，如果一定要选一处
种几垄豆角，茄子，搭一棚
清瘦的丝瓜架
就来黄公望的青山

密林里有薄雾，蝉鸣仿佛箫声
流水弹奏的琴音从冬季
一直响过春天
翩飞的白蝴蝶姓祝
黑蝴蝶姓梁
夜深了，狐仙破壁而入
我有一腔疑惑，需与他当面
细细交谈

狐仙却不答话。拱手
作了一揖
低眉间有另一个世界的孤独

（以上作品刊登于《诗刊》，2023年第5期）